卢昱/摄影 石匠赵景仁一直坚持写小说,而他的母亲、要好的工友,都是近期才知道这事儿。他说“我是想通过文字,‘拍下’真正的农民工的生活。”
■ 周末人物 2014魅力文化
赵景仁握钢钎的糙手又拿起笔,把自己和乡亲打工的酸甜苦辣悄悄记下,10余年的沉淀浓缩成的是一幅幅励志图景。在他的老屋、新屋、村南山上石场、工友家中,这些图景又被一一回放……
□ 本报记者 卢昱 本报通讯员 李娜
不声不响,6年时间,石匠赵景仁用拿钢钎的手,写就26万字的小说——《农民工》。近日,在东平县委宣传部的帮助下即将付梓。
6月17日,东平县银山镇毛山头村,记者来到赵景仁家。干净的庭院里,拖拉机、摩托车、电动车,排列有序,夹竹桃下的水池清澈见底。这座6年前花费12万元盖起的四间平房宅院,在杨树林的掩映下,更显得清静温馨。
进屋后,窗台下是一台盖着块“国民床单”的缝纫机,是媳妇当年的嫁妆,也是这位个头不高、肩宽膀厚的石匠写作的主战场。这位自称“拍客”的农民工,用手中的笔,把和乡亲们出外打工的艰辛经历,浓缩成一幅幅顽强奋争的励志图景。在他的老屋、新屋、村南山上石场、老工友家中,这些图景又被一一回放……
“哪里挣钱往哪里去”
“他小时候学习很好。要是他父亲还活着,家里有点钱,就去上大学了。”赵景仁80岁的母亲玄先桂,在村中大梧桐树下对记者说。
“人家都说他不吃国家饭,亏了。”老人略有些耳聋,脚下一只小白猫“喵喵”叫,老人则不断地絮叨着当年的遗憾。
赵景仁摆摆手,示意母亲不要再提旧事,因为那曾触伤他的心。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赵景仁读书的生涯,却被贫困的家境羁绊:7岁时父亲去世,那一年哥哥16岁、姐姐11岁、弟弟3岁,家中三代守寡的老奶奶、奶奶、母亲种地为生,只能基本保持温饱。
家庭的重担迫使赵景仁回乡干活。“我这个石匠,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除了种地、打石头别的也不会。”
毛山头村附近的山上,最不缺石头。随便选一处石壳掘下去,掀开三五尺的石盖后,便可采到上等青石。开山劈石,东平一带的乡俗颇有讲究,即使山被夷平,也会留下粗细不等的柱形石,作为根基,以示对自然的敬畏。
石匠活是力气活,更是细心活。采石时,百斤以上的大个头石料,用钢钎分割成小块,再用人力背下山来;解石时,眯眼将手中的麻线定好位置,把錾头定准,一锤锤敲下;打磨时,需要合理剔除石料,心中有数,手里拿捏。如今,毛山头村各处散落着不同时期的石磨、石臼、石碓,皆出自本村石匠之手。
1985年,高中毕业的赵景仁开始钻到石窝里,学习石匠活儿。“那时候我白天上山采石头,黑天去梁山文化馆办的报社当编辑,给人批改稿子。那时候条件差,到处用钱,哪里挣钱往哪里去。报社一个月给我开150块,在家采石头一个月能挣270块。”谈到放弃这个吃“国家饭”的机会,赵景仁抿嘴笑笑。
两年后,赵景仁开始筹划给自己盖房子。“必须想办法盖房子,要不然娶不到媳妇。那时候借了不少钱,盖了一个多月。结婚之前,我白天上山开石头,晚上回来点着油灯写,夏天忍受蚊虫叮咬,冬天坐着两条腿都冻僵了,就在腿上盖上小棉被。”赵景仁回忆道。
“俺娘家当时就是相中他老实能干,有门手艺。结婚时,他家很穷,盖房子、办婚礼一共借了2800多块钱,足足还了3年多。”妻子邱继云说。
赵景仁不好意思地捏着手指,笑道:“其实不止2800块钱。”
“那时候他连吃饭时都看着书。我文化不高,也看不懂,他写到高兴的地方,就念给我听。白天干活,感觉时间不够用的,就晚上写。阴天下雨没法打工,他也不出去玩,自己在家写。”邱继云回忆道。
从婚后到1995年,赵景仁埋头写出一部名为《阳春白雪》的小说,大概内容是“阳春”“白雪”两名下乡干部,用自己的品德感化贪污的村干部,让他们不再钻钱眼里去,在作风上有所转变。
如今,赵景仁的母亲身体硬朗,不愿搬与儿女同住,仍住在赵景仁当年的婚房里。在婚房的卧室门上,贴着“阳春白雪”的横批,“我当时觉得这都是好词,还有‘春风得意’啥的,就找了一个做小说人物名,事儿也是虚构的,但场景是我生活的农村。”
揣着处女作,他兴冲冲地找到当地小有名气的导演,想改编成电视剧。“时代变了,这次县委宣传部帮着我出版小说,解除我的后顾之忧。可那时候,就没那么顺利,因为筹不到钱,这个导演建议我把二三十集的小说删减到六七集。”不忍割爱的赵景仁,只好揣着小说回家。
“那时候他在山上干活很累,孩子才五岁,也需要照顾,家里收入太少,我就不想让他晚上熬夜写东西。”妻子的关心,得到赵景仁的呼应,从1995年搁笔,再提起时就到了2008年。
干活,还是逃跑?
赵景仁清晰地记得1995年,第一次离家是去聊城。
“听人说,出去打工挣钱多。我就背着袋子,跟人一起租了个车去聊城干活。自己带着锅灶做饭。连着两三个月吃白菜、茄子,没其他菜,有时候忙了,就吃咸菜对付一下。那次去聊城20个人,5斤油吃了15天,嘴上光起泡。”
“出去打工住得很差。搭个棚子、毛坯工地上、鸡棚、墙面裂开好几指宽的危房我们都住过。有时候在下水沟渠旁施工,我们就地打井,水被污染。有一次下水道的管子挖坏了,焊接的时候要堵上管子的出入口,我们就跳下去拿身子挡上。”
“住鸡棚还算好的呢。有一次我们住在塑料搭的棚子里,春天一刮风就露着天了,赶上那晚上下雨,把铺盖淋得精湿。”
十几年来,一直同赵景仁出外打工的同村农民杨云道,今年已是63岁,身体不适,在家休养。他说,村里1400余口人,光石匠就有200多。石匠也越来越少,日趋老龄化,杨云道的哥哥杨云芝,本村毛廉兴、纪井秀等都已年近70,仍出外打工。
过完年到麦收、麦收到中秋、中秋到过年,是石匠们集中外出打工的时间段。因为只会这一门手艺,所以经常会闲下来等活。“其实很不稳定、没有保障,2008年的时候最不景气,我们连着朝外跑了四趟,都没有活。”赵景仁说。
“我们的活有时候按工,有时按时间,有时承包。一天一个工人能垒三方,多的时候垒六方。赶工期的时候,我们没黑没白地干,身上都贴着止痛膏,根本顾不上治或者歇歇,不然咋能多挣钱。”赵景仁介绍道,自己觉得最累的是背石头,“在机器到不了的地方,三个人抬起一块大石头,放在我的背上,有时还得爬坡背上去。”
出大力气,换血汗钱,可“赵景仁们”有时却为讨得工钱,费尽周折。1998年,在济南长清一风景区内,来自东平的石匠们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干了两天之后,发现包工头跑路了。“连生活费都没给,那时候这种情况很多。我当时带了30多个人的队伍。想要钱很难,好话说尽,干活干到最好,就这样钱还要不到手。”
“不给钱还算好的,你忘了有一次在高速路上干活,包工头要扣咱,还让咱把工钱吐出来,有个胆小的老乡直接给吓哭了。”虽然是不愉快的经历,杨云道还是笑着提醒赵景仁。
类似的经历,不断在石匠身上复现。2003年,在潍坊下面一个县级市干活,在大包工头不给工资的情况下,石匠们去理论,这反而激怒对方。“这包工头找当地地痞拿砍刀逼着我,扬言要给我上上‘政治课’:你要是敢带着他们走,就把你的胳膊卸掉。”时间冲淡了最初的恐惧,赵景仁侃侃谈起那段惊险。
“二包工头人很好,怕我性格太直,吃大亏,就劝我先跑,结果大包工头到处派人抓我,说要打死我。大冬天的,我跑出工地20里地,在沟里点了一堆火烤了烤,躲在棉花田里呆了一夜。”
好心的二包工头把石匠们放了。赵景仁租好的长途车已经在工地外接应,他则躲在另一个地方和工友会合。“包工头派人开车追我们,打算逮住我揍一顿。工友们发现了之后,就让我藏在后备箱里。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他们没法超车,我总算躲过一劫。”
“有一次在济阳,半夜12点跑的,跑了二十多里地,我还背着两份家什。有人跑丢了,没跟上大部队,你这个小队长又跑回去找他们,不得不又跑了50多里。”杨云道笑着谈起在赵景仁领导下的辛酸事。
“还有一次在泰安南的高速公路上,半夜咱们把做饭的锅灶、油盐给看门大爷,他得了便宜,放走咱们,然后给工程经理‘卖乖’说,管不了咱们这批人,跑啦!那次还追到家,央求咱们再回去。”两个石匠谈起10多年前的共同经历,记忆犹新,“不给发工资的问题后来政府关注了,就落实了。我们赶上好时候了。”
实实在在干活尝甜头
“打灰的稍微加大点标号,按比例兑好防冻剂。砌石头的一定把砂浆填满捣实,掌握好平铺卧砌,该用丁石的一定用丁石。咱施工要是出了问题,那以后这城市咱就插不进脚来了。”赵景仁的小说《农民工》中如是记载。其实,这正是“赵景仁们”在工地上的真实场景。
“实实在在干活,我们尝到了甜头。不能听包工头的,为了省钱,随便糊弄。”赵景仁说,“有一次在郑州,铺高速公路两边的花架。一场大雨过后,二十多里长的花架基本上都冲毁了,只有我们砌的那一段没有被冲毁,连工程监理都服我们。”
“我们的工程质量过关,那工钱就该足额兑现。要是耍滑偷懒,不光自己脸上难看,工钱也难要。划不来可以不干,不能让人说我们干不好。我们要走一路响一路。”
正是凭借这股倔劲,“赵景仁们”参与的黄河码头改造、青岛水建工程获得过“鲁班奖”、“泰山杯”等建筑行业工程质量大奖。“虽然只是听说拿奖了,我们连证书都没见着,也不多发工钱,但我们一样自豪。”
出外打工,处处谨慎,也抵不住危险丛生。2007年7月19日下午时分,“赵景仁们”在济南十六里河工地用石头铺河底。酷暑蒸烤之下,石匠们抬头发现西北方涌来滚滚黑云。
“不一会,雨就下大了,我们躲在水沟的桥下避雨。大水突然顺着河道就冲过来了,我们拼命往上跑。雨太大了,有的工友被雨水给呛回来了,我们连拉带推地爬上岸。”
石匠们上来之后,听见一个老太太在石渣坡上呼救,跑近发现是工地附近靠拾垃圾卖废品为生的老人,“我们把老人拉到路上。她的三轮车骑不动了,她又心疼她的家当,我们就又把她的车推到墙角上。那时候平地上的水足足有20多厘米深了。”
几天后,石匠们回到水势已去的工地:钢筋混凝土的消力坝,竟然被冲开3米多宽的豁口;几百斤的大石头,从上游冲下来;拿米尺量了量水痕,3米25高。“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冒冷汗啊。”
在城市夹缝中生存的石匠们,有时为图省钱,乘坐面包车赶路、上下班。车破、人超载,只好四处躲着交警。
“有一次,我们回住处。我闻到味道不对,让司机减速停车。我们下车一看,脸都绿了。前面左边的轮胎锅子已经发红,司机拿起水杯倒上水,立马不见了,一股白烟冒起来。”赵景仁回忆说,“司机说幸亏我闻到了,否则车爆炸了也说不准。”
“成名连想都不敢想”
挣了钱的石匠们,回村后还原了农民质朴的本色,却仍有令人遗憾的事情。“我们出外打工,对子女照顾就少了很多。有的孩子拿着父母的血汗钱出去放高利贷,结果弄得家破人散,我们也会伸出手帮助他。大人有时候也不知道咋花钱。我们也有工友借高利贷转行,还借了我们工友的钱,最后还不起,就跑去云南。”
如此种种经历和思考,在出外打工10余年后慢慢沉淀。从2007年开始,赵景仁开始收集素材,想专门写写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石匠兄弟们。
“哪个工地什么情况,很有意义,经历很曲折,感觉有代表性的,我就记在本子上。边干活边记,前前后后记了有10多个工地。”在赵景仁出外打工的账本上,正面是工钱分配,背面则密密麻麻写着小说的雏形。
“我都是偷着写,工友、邻居们都不知道。不敢让人家知道啊,怕不被认可,还引来议论,说我不务正业、心比天高等等。2012年,我在郑州打工,被别人看到一次,那人就说没人、没钱,写啥都白搭,所以我只能默默地写。”赵景仁的母亲、要好的工友,都是近期才知道他在坚持写小说。
“写东西很寂寞,也有很多乐趣。有时候灵感来了,很合适的情节来了,心里很高兴,会把自己写笑、写哭。有的情节,事后每次读到还会偷偷抹泪。”赵景仁摸着额头道。
“俺不怎么观察他,写好写孬,俺都不管。有时候熬到很晚,他不让我睡,非得给我念念。俺没文化听不懂,他就给我解释解释。”妻子邱继云笑着说。
“有时候大脑很累,就写不出来了;吃得好了,我就写出来了。你看春节时候吃得好,写得就顺。”赵景仁对妻子说。
“还讲究啥吃孬吃好,给你做熟就不错了。”邱继云打趣道。
整理草稿,再誊写到孩子用过的作业本反面,修修改改,如此反反复复一年多。在济南读大学的大女儿看赵景仁抄写辛苦,催他买了一台电脑,他开始学习“一指禅”写作。“用电脑打到七八万字的时候,系统中毒了,一夜之间全部成了乱码。没办法,我只好重新打了一遍。”
写作的“拦路虎”还有标点符号。“标点符号,好比人的关节。比如应该是分号,我给弄个句号,句子根本没法活动了。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掌握得不好,还要再好好学学。”
“家里有电脑,但是没上网。平时出去打工,一年网费600块钱,太贵了。我现在都是从手机上看些文字,一个月有5块钱流量。”赵景仁拿出3年前的山寨智能机晃了晃,陪伴着他走南闯北10多年的“诺基亚1110”手机,则被包在手绢里珍藏起来。
年轻时,一心想当作家的赵景仁,也有着成名的野心和梦想。那时,他觉得小说成名快,便放弃散文、诗歌等形式,专攻小说。如今48岁,再想到成名一事,他心态上平和了许多:“我看电视上说‘拍客’,他们通过镜头,看清许多平时被忽略的东西。我是想通过文字,‘拍下’真正的农民工的生活。成名啥的连想都不敢想。顺其自然,走到哪算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