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游泰山,在我还是近些年的事。晨起,由红门宫西去而北行,车过凌架长寿桥的黑龙潭时,张望左侧峰峦,雾遮岚漫,皆极秀峻,不知究竟哪一座为扇子崖。折往东北,便是绕向中天门的山路了。我未暇径抵扇子崖前,只远览大概,也算慰情聊胜无。
知道扇子崖,是因为看过李广田以它为材料写成的一篇散文。印象是,他的《扇子崖》独有一种朴野的风致和原始的气氛在。由谷中水声、牧人鞭声和牛马鸣声相伴的山行,让他一写,自如松弛,真似见着三两心适的游者,迈着闲缓的步子走在山腹的翠荫中。“山涧的流泉和道旁的山花”一入文章,顿显声色。自然界的真实融在心里,则化为愉快的情绪。
李广田忆叙着入山的游迹,平实而有深韵。纵是摹景,也饱浸着细腻的感情,北方山乡的风味就浓浓淡淡地漫在纸上,读而若醉:“已经走到两户人家的对面,则见豆棚瓜架,鸡鸣狗吠。男灌园,女绩麻,小孩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拿了破葫芦,旧铲刀,在松树荫下弄泥土玩儿。虽然两边茅舍都不怎末整齐,但上有松柏桃李覆荫,下有红白杂花点衬,茅舍南面又有一片青翠姗姗的竹林,这地方实在是一个极可人的地方。而且这里四面均极平坦,简直使人忘记是在山中,而又有着山中的妙处……”颇具农家村户的安逸景象。假若再配上两三田夫牧子,就是活写着桃花源的光景哩!其间显出一种隔世的美,亦是在元明画家的《花溪渔隐》、《溪亭客话图》中常能够悟到的情味。我的目光落在这段文字上,似在看画,泉声鸟音里,仿佛可同屋中主人作篱下的闲话呢!
山间的琐闻虽然会给旅行添些生趣进来,入文,假定不能安置得妥帖,反成乏味的赘语。李广田“言闻之于道路”,一段关于扇子崖的传说收到笔下,亦不觉芜杂。想想我们走过的山水,哪里会少得了搜神志怪的故事呢?
云峰林谷使人不免动情于山景之美,沉醉到诗意里去;而另外的一面,又足以引他怅叹。将近扇子崖下遇见的讨乞的老人,石头上刻下的无聊的字句,“在石头上哭穷的也有,夸官的也有,宣传主义的也有,而胪列政纲者也在在有,至于如‘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记载,倒并不如这些之令人生厌”。游山逛景哪能真就到了世外的桃源?这些文字触着我们的眼目,犹如见到一点旧时代的影子。
扇子崖的好处,“却又必须是在山下仰望,方显出它的秀拔峻丽”,这势若倾坠的峭崖是不宜登临的,故多了些神秘意味。写山必得一抒胸中逸气,只是这样的文字,临至篇尾才出现,像是来得迟了些:“在回来的途中,才仿佛对于扇子崖有些恋恋,不断地回首顾盼。而这时候也正是扇子崖最美的时候了。太阳刚刚射过山峰的背面,前面些许阴影,把扇面弄出一种青碧颜色,并有一种淡淡的青烟,在扇面周围缭绕。那山峰屹然独立,四无凭借,走得远些,则有时为其他山峰所蔽,有时又偶一露面,真是‘却扇一顾,倾城无色’,把其他山峰均显得平庸俗恶了。走得愈远,则那青碧颜色更显得深郁,而那一脉青烟也愈显得虚灵缥缈。”比较着看,前引的那段写山村小景的文字,近画;此段则近诗了。
在风景散文的苑圃,李广田是一位植花艺卉的园丁。他对山水的叙写,有一种朴实的韵致,且把细微的情思潜渗到无华的文字里去。他追求的不是浓丽,而是素淡;不是深刻,而是自然。洵为本色。
李广田的《扇子崖》,犹似泰山一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