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人家》（小说）

郭芳

　　这些年，村里很多人都进了城，陈凤英舍不得走，别人都以为她在守房子，其实她守的是树。

　　这棵树很有来历，关于这棵树的故事，她不知道跟多少人讲过。

　　那时候，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父亲陈茂林是个靠力气吃饭的庄户人，生在这泰山，生计大多跟泰山有关，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就成了一名挑山工，他腿脚好，能吃苦，人也善良，很多人都找他，时间长了，就有了“陈大力”这个称号。

　　一天夜里，陈大力挑完最后一担活，打算收工回家，就在下山的路上，传来了微弱的吱吱声。那声音有点儿像刚出生的小猫，又不完全像。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头顶上飞来一只黑乎乎的夜鸟，冲着那吱吱的声音俯冲而去。他本能地吼了一嗓子，夜鸟吓坏了，扑闪着翅膀落荒而逃。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团灰紫色的小东西。它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毛，紫红的皮肤透出血管，两只眼睛青紫青紫的，陈大力把它拿起来放在手心里，那小东西拼命扭曲着身体，试图挣扎，但毕竟它的力气还是太小了。

　　陈大力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自然识得这小东西，上午山里刚刮了一场大风，八成是大风摇落了松树，也摇下了窝里的小松鼠。这只小松鼠刚出生没几天，好在摔下来的时候，被地上厚厚的积叶接住了，没受什么皮外伤。

　　天渐渐黑了，陈大力得赶紧下山去，可是他看着手心里的小松鼠，还是有些不忍心。这小松鼠离开了娘，可怎么活啊。他说什么也得把它送回家去。可是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啊，再说了，这漫山遍野都是松鼠窝，万一送错了，还是会被松鼠妈妈请出来的啊！

　　考虑再三，陈大力决定带着小松鼠回家了。媳妇王爱菊是个接生婆，看她能不能从乡里乡亲那里匀点儿奶，好歹也得把这小松鼠喂大了，再放回这山里来。

　　这么想着，他就把小松鼠紧紧攥在手心里，怕它冷，他又脱掉了自己的坎肩围在手上，一路护着回到了家。

　　一回家，他就把这事跟媳妇王爱菊说了，王爱菊今天刚好接生了一户人家，就跑去跟那户人家商议，那户人家奶水足，给挤了整整一茶缸子。趁着热乎劲，陈大力和媳妇王爱菊用小勺子喂给小松鼠，小东西饿坏了，贪婪地吞咽着，没几下就吃饱睡着了。

　　谁也不会相信这件事，但陈大力和王爱菊就是这样，用这村里的人奶把小松鼠养大了。松鼠长了毛，一天比一天调皮，等到它满屋子跳上跳下的时候，陈大力就把它送回了山里。山里人朴实，也讲道理，松鼠属于山里的，它们的归宿就是大山。看到松鼠消失在山林时，陈大力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那种感觉让人心里舒坦。

　　谁知道，没过多久，正是秋初的一个傍晚，他正打算回家，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只小松鼠。那只松鼠看了看它，突然从鼓鼓的嘴里吐出一堆果子，那果子里有栗子、山楂，还有几个熟透的海棠果……他刚要走过去，那松鼠便消失了。他也弄不明白缘由，也没当回事，就走开了。结果，第二天如此，第三天还是如此，那只松鼠锲而不舍。直到第四天时，那只松鼠又吐出一嘴的海棠果时，久久地注视着它。这一次，他终于捡起来了海棠果，松鼠这才扭扭头，跑开了。但从那以后，松鼠再也没有出现过。

　　说回陈大力，他捡到海棠果带了回来，一共六粒，等到果肉腐烂，他留下了这六粒种子。春天一来，他就把这六粒种子种了下去。第二年，这六粒种子全都发了芽，从那以后，王爱菊就一两年生一个娃，整整生了六朵金花。

　　出嫁时，别人家里的嫁妆是大红箱子，陈家女儿出嫁除了大红箱子，还有一棵海棠树。陈凤英是家里的老二，她的陪嫁不仅有大红箱子、海棠树，还有从母亲王爱菊那里学到了一门接生的手艺，都带到了她出嫁的地方。家里的这棵海棠树是在她出生前两年种下的，她今年都七十多了，而家里的那棵海棠树也有72岁了。

　　在她的心里，那棵海棠树早就不是一棵树了，而是她内心的花神。

　　记得她刚当接生婆那会儿，因为年轻，别人并不信任她。每次回来，她就坐在海棠树下掉眼泪。微风拂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海棠树婆娑的树影环抱着她，瞬间，她就觉得舒坦多了。后来，她成了这里人尽皆知的大接生婆，谁提起她，都说她人善心慈。她也爱读书，很多孩子都喜欢听她讲故事，也喜欢到她家里看书。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其实不重要，只要对那些孩子好的，她就做。一茬茬的孩子生了出来，她陪着一茬茬的孩子长大。她永远都记得出嫁那天，父亲说的那句话：“要像这棵海棠树一样，与人为善。花香伴行，福气自来！”

　　头六七年前，村里人都去了城里，也早就没人请她接生了，她也不记得自己接生了多少个孩子，完全记不清了。她现在年纪大了，腿脚多少有些不方便了，老伴前两年走了，儿女们都想把她接到城里去，隔三岔五都劝她：城里冬季有暖气，夏天有冷气，小区里天天都有人打扫，干干净净的，多好啊！

　　陈凤英听了，总是摇摇头，再好的暖气，再舒适的冷气，也比不过这山中的清风。老伴走了，她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但她一坐到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就觉得心安。太阳常常透过海棠树，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父亲和母亲的样子，她就觉得很幸福。

　　几年前的农历三月，陈凤英被几个儿女接进了城里，可待了没多久，她就觉得浑身难受。她总觉得嗓子眼有个东西总是火烧火燎的，上上下下都堵得慌。孩子们赶紧把她送到城里的医院里，给她挂上了吊瓶。可是挂了一个多星期，也不见一点儿好，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丫啊，家里海棠花开了，你让娘回去吧！”她央求道。

　　“那怎么行！”儿女们没一个同意的。

　　“那就回去住一个晚上，我就回来……”她抬起头，看着每个孩子的眼睛说道。

　　儿女们还是不同意，后来，她硬是拔掉了针管子，从城里回了家。

　　回到家，打开门的那一刻，海棠花的香气迎面扑来。大大小小的花朵织成一幅彩色图卷，就像一片粉色的云霞停在了院子里。

　　陈凤英紧紧地抱着海棠树，像个孩子一样，闭上眼睛，轻轻哼唱着以前妈妈唱给她的那首歌谣：

　　“打花巴掌儿呔，正月正，

　　老太太爱逛个莲花儿灯。

　　烧着香儿念着佛儿呀，

　　桃花儿杏花儿迎春花儿。

　　茉莉茉莉花儿，海棠花儿，

　　好心人儿福自增，福气增。”

　　唱着唱着，她就在海棠树下睡着了，半梦半醒中，她看见有位漂亮的花神仙向她款步而来，手里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只听她说：“这海棠甘露赐你三滴。来吧，把嘴张开……”她微微张开嘴巴，突然一股清凉从嗓子眼蔓延到全身，顿时觉得浑身神清气爽。她慢慢睁开眼睛，真的感觉舒坦多了。不出一个星期，她竟然神奇般地好了。

　　从那以后，陈凤英更不想离开这里了。

　　她想了想，又把院子门口的空地收拾出来，栽了一大片海棠树苗。

　　海棠树长得很快，从去年开始，全都开了花。一到开花的时节，她房前房后这片海棠花把整座山都照亮了。

　　去年四月份的时候，有个女人敲开了她的门，想请求她给自己拍几张照片。

　　山里人有时常常调侃山外人，爱喝矿泉水，还把矿泉瓶都扔到山里；他们到山里人家门口，总是大声嚷嚷，对着人家门口就是一顿拍，冒冒失失的，也没个规矩。

　　说实话，陈凤英也不喜欢那样的人。不过，她也觉得，山外人不是全都不好，山里人也不是全都好，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她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得体大方，很有礼貌，带着书卷气，看起来没什么不妥。于是，陈凤英不仅给她拍了照，还请她到院子里一起喝茶。看得出来，那女人对那棵海棠树很感兴趣，不仅为院里的那棵海棠树拍了照片，还给陈凤英也拍了照片。

　　陈凤英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知名的摄影博主，很快，那张照片就上了热搜。照片上的陈凤英端坐在海棠树下，虽然脸上布满了皱纹，却显得安身静气。 网上无数人点赞评论，有一条点赞做多，是这样说的：花间最美的，是这位进入古稀之年的“花神”奶奶。

　　没多久，陈凤英在网上火了，她除了陈凤英这个名字，还有一个新名字：“花神”奶奶。人们慕名而来，在她的院子里跟她拍照，陪她聊天。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群人，他们开着亮闪闪的轿车，停在了陈凤英的门口。有个领头的想跟他谈合作，具体的她没听白，但她明白的是，他们想把这里做成生意。

　　“我们将把这里打造成海棠庄园，到时候我们会在这一片都种上海棠花，然后好好装修一下。也不一定都用山泉水，我们就说是山泉水嘛……我们不一定都用走地鸡，但我们就说是山上的鸡……到时候我们供货经营，我们出租您的房子，场地费高出市场价两倍给您，您看怎么样？”

　　陈凤英没说话。

　　她在城里的饭店里见过这样的生意，那饭店门口贴着“空运山鸡”的字样，饭桌上上打着“山泉水煮制”的宣传语，可她吃着那样的鸡，总觉得没啥滋味，她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反正就是不对。

　　陈凤英沉默了很久，最终没有谈成这笔生意，其实是她根本就没有想做这笔生意。

　　她对生意不感兴趣，她只想守住海棠树。

　　今年年初，上大学的外孙女回来了，这是陈凤英从小带大的孩子。她生性文静，喜欢写写画画的。一回来，她就跟陈凤英商量了一件事。

　　“奶奶，我不想去大城市工作了，我想在这里做一家山中书店。”孙女眼中闪着光，拉着奶奶，边看边说，“我们把几间空的屋子做成阅读房、茶歇房，周末有人来，我就在这里开读书会，到时候您就来跟我们一起读书，怎么样？”

　　陈凤英赶紧点头，她觉得这个主意真不错。

　　外孙女忙活了几个月，海棠花开的时候，她们的山中书店终于开张了。

　　游人从这里经过，都忍不住走进来看看，打个卡，拍个照，还读读书。

　　没有人在这里留下矿泉水瓶，也没有人舍得在这里留下半点儿垃圾。

　　门上的匾额上写着“海棠人家”四个大字，门内的海棠花盛开，送来缕缕清香。

　　陈凤英和外孙女在花间忙碌，俨然是花间女神。一束光从他们身上落下，地上除了树影，还有一地的光。

　　作者简介：

　　郭芳，笔名方文，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绘本20余本，所著少儿图书入选2023全国文化中心建设重点项目；儿童剧本《嚯！你这个小瓶子》荣获“2024金画眉”优秀原创儿童剧本“最佳潜力儿童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