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版书每页就以三钱算,五十页一册,四册一套的书,就要卖六十两纹银了。当时江南的米价,一石还在一二两纹银之间,四册宋版书,就是四五十石米的价格了。”这是学者邓云乡对清末琉璃厂书价的调查,可见出百年前书籍中的珍本即已价格不菲,更不要说如今。在这点上,中西无分轩轾,美国的戈德斯通夫妇在《旧书与珍本》中记录,《格列佛游记》买一本新的不到5美元,而他们在一家旧书店看到一本破旧不堪、品相很差的竟然开价47500美元!——“哦,原来是第一版!”还好,它不像宋版书是按页卖的,价格不说,中国的古书为线装,拆散了纸页尚为完好,西书的装订方式大不同,散了是真散了,还怎么看。
《旧书与珍本》即戈德斯通夫妇于旧书店中的漫游记,与之差似比较的有孙殿起的《琉璃厂书肆三记》,均为对旧书的亲历记录。不过孙为书商,其书为工作之余的过眼录;而戈德斯通夫妇为纯粹的爱书人,搜书不为稻粱谋,其漫游记源于痴迷,以致有此念念于心的琅嬛琐记。
收藏这一回事,如果把金钱的因素屏蔽,那必定算得上区隔化十分严重的事体,因为无法理解。比如书的收藏,外人分不出第一版、第二版或其他版有何区别,同样的内容,为何值得书痴孜孜以求上天入地去寻觅,更不要说价格上也相差悬殊。而收藏者就是锱铢必较于版本、装订、书衣、插图、开本、毛边、品相,以至于扉页上的签名或印章,细细摩挲,心情之悲喜随之而浮动。似乎皆为怪癖,其实在痴迷者自己看来,理所当然而已。
戈德斯通夫妇职业是作家,他们以小说笔法记录旧书店漫游记,笔调轻松诙谐,因之,旧书与珍本收藏中的诸多惊异与怪癖亦变得情味十足,不再泛出古董气。爱书人读之,自有会然于心之感;外人读之,也可于平易中了解这一陌生的领域。戈德斯通夫妇能以这许多文字记录下来,显然是爱之弥深,读书与收藏并重,并未偏废一端。这让我想起郁达夫的“卖文买书”:“寿古斋书馆,买李申耆《养一斋文集》一部,共二十卷,系光绪戊寅年重刊本,白纸精印,书品颇佳。外更有阳湖左仲甫《念宛斋诗集》一部,版亦良佳;因左为仲则挚友,所以出重价买了来,眉批多仲则语。”郁达夫嗜书买书即是要读的,这里买与清代黄仲则有关的书,既读之,也写出了以这位诗人为题材的作品《采石矶》来。戈德斯通夫妇自然也有对书籍的好恶,比如他们就很难理解一本初版本的通俗作品 《人猿泰山》,价格竟比另一种文学经典贵出好几倍。虽有市场规律的制衡,他们看来还是对自己情有独钟的作品更偏爱些,或许,这是读书人兼收藏者的不知变通,却亦是可爱之处。
其实,对于旧书与珍本,我们大多数人是无缘沾手的,因为价昂与量少。不说宋、元、明版等古书,即算是刚过去半个多世纪的新文学印本,其市场价的迅速升高已使我们不敢奢望拥有若干。如我,也曾经在书店、书摊寻觅,不过已仅限于诸如周作人 《谈龙集》《谈虎集》、张爱玲《传奇》、曹禺《雷雨》《原野》、废名《竹林的故事》原版的重印本等,哪里敢望初版本的项背。未亲历其事者大约会奇怪这些书现在都还在出,何必要找原版或其影印本。我想这其中的区别既有作者在不同版本中对文字的改动所透出的创作观念与心态之变化,更重要的是研读者之于其时历史印染痕迹的捕捉,因为当下重新编辑出版的版本犹如是精细加工过的面粉,经过多道工序,白是白了,但许多原生态的元素也已滤掉、无可寻觅了,而这,尚需我们回到历史的现场,不说精心校勘,即使仅为对其气氛的感受熏染,亦会获益良多的。
因之,戈德斯通夫妇由原来的局外人到后来的曲折进入,其原因除却一种收藏的原初趣味,对于历史印痕的亲近未始不是读书人的兴趣所在。不过,矫枉亦不可过正,初版虽好,但也不必染上“初版热”,毕竟读书人的收藏之根底在于 “读”。 戈德斯通夫妇的心态是良好的,“事实上,我们的藏书室与众不同的特点之一就是它藏书的多样性”,价昂的珍本与“庶民”书籍并置于一室,均因其价值所在。他们自问,自己真的需要初版本么,“一大笔钱买来的书读起来并不比其他版本更好”,“但是,在佩伯和斯特恩书店看到的那本绝妙的《阿申丹》,那令人惊奇的护封……”这狡黠的闪烁之辞,透出戈德斯通夫妇对“旧书与珍本”的矛盾心态,自然,无正剧之枯涩,却有轻喜剧的通脱与释然。